沒有時間了。
【第參年】
解雨臣在街道上行走著,天氣很乾燥,石磚地面弄得他腳底生疼,可他的步伐未曾減緩。最後,他在一家有著玻璃門的小舖子前停了下來,透過門朝裡頭望去,能夠清楚看見櫃台後的人正支著頭打瞌睡。他就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呼吸間產生的熱氣困在遮去面部大半的圍巾裡,全凝結成水滴,令他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半張臉爬滿淚。
推開門時風鈴清脆的響聲驚動了淺眠的人,解雨臣隨手將營業中的掛牌翻面,接著走到櫃檯前以指節輕敲桌面,「吳邪,起來。」
對方這才以近乎慢動作的方式抬頭看向他,睡眼惺忪。
早在踏進店鋪時室內的暖氣就已經使他的手指發麻,所以方才所有的動作都只帶來細微的刺麻感,一切顯得相當沒有實感,包括眼前所見的畫面。
真好。解雨臣這麼想,並隨手收拾起桌面的書本。
且不論是噩夢或是美夢,如果真是夢的話他希望再也不要醒來,因為倘若讓他選擇,他絕不想從頭再來。
一年裡總有幾次這樣的碰面,絕大多數是在冬天,解雨臣會突然出現在杭州某間小古董鋪子裡,充當食客幾天,然後又拍拍屁股回他的北京去。這種行為在吳邪的默許下持續,但也不過是這幾年裡才開始有的事,畢竟他們開始熟稔起來的時間並不長。解雨臣對於吳邪的認識起始於很多年以前,從兩隻手比得出來到現在以十為單位,只是大多數的時間這些認知是單方面的,他打聽對方的消息,但是那人卻未將他放在心上。他從未奢望再次見面的時候吳邪能夠認出他來,甚至應該說,如果他不特地設計的話,就連有沒有再見上一面的機會都不知道,但是在新月飯店的時候吳邪卻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臟漏跳一拍。有人說過在戰場上一愣神就是殺頭的一刀,這句話很受用,可惜他不受教,停頓的瞬間就知道平靜的日子不復存在。
之後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如同解雨臣所預料的,很多事情和吳邪扯上關係後就變得麻煩了起來,按他的商人性格來講其實有些大可不去理會,但「吳邪」這兩個字就寫在上頭,要他不簽字買單都不行。這麼多年下來他早已接受自己對於吳邪那些超出友誼的感情,明明真正接觸的時間不多,可是就像月暈效應,愈想愈覺得對方好,然後就愈來愈喜歡。
沒錯,就是喜歡。沒有人知道,他堂堂解家當家,唯一的死穴就是吳家的小三爺。
對於與吳邪相處,解雨臣始終是戰戰兢兢的,也許從旁人眼中看來他們的確有逐漸變熟的感覺,但那是心情上的問題,與此無關。他還記得第一次擅自從北京跑到杭州找人的情景,那時他看上去淡定,實際上心裡慌得要命。
■
年節對於解雨臣而言基本上只是時序更迭的一個紀錄點而已,但是對於有家的人來說,無非是一年裡難得全家團聚的日子,這樣的人在他的生命裡不知算不算得上多,畢竟他們這行多的是一身輕的亡命之徒,也所以他才不特別覺得自己突兀。不過偶爾他還是會想起過去曾經一大群人圍著大圓桌吃飯的情景,要說對於家人懷念他倒不敢肯定,因為就連他們的長相他都幾乎要記不清了,何況那樣的場合裡並不只有解家的人。
解雨臣很早就進入這一行,很多事情已經麻木,而日子對他而言不具有特別意義,但是只要是有點腦袋的業主都懂,大過年的還是得讓夥計們放放假,於是他從善如流,當放則放。
事實上,能夠稍微從這樣的生活中抽離,他還是覺得鬆了口氣的,只是無法分享節慶的氣氛多少有些可惜。滿街都是人,解雨臣走在路上,看見在小巷口站著一個小女孩,手上提了個草編的破籃子,裏頭裝滿單枝包裝的花,顯然是在賣花,但是人熙來攘往,卻沒有半個人注意到她。他沒有多想,逕直朝那個孩子走去。
「這怎麼賣?」
「一枝兩塊錢。」小女孩明顯愣了下,接著才高興地露出笑容。
解雨臣放柔臉上的表情,塞了一張百元鈔票到那雙凍得發抖的手裡,接著捧起整籃的花,拍了拍對方的頭後丟下一句不用找就離開了。
滿手的花不曉得為何讓他有了該往哪去的方向,即刻動身南下,他只希望花在他到達前不會凋謝。
儘管知道此時的吳邪應該正在收拾行李,解雨臣還是站到了他家門前,掀開手機撥通電話。
「買枝花吧,小三爺。」
「幫我開個門」這句話太矯情,也太露骨,他說不出口。
□
吳邪一打開門就被塞了滿手的花,罪魁禍首靈巧地側身進到屋裡,招呼倒省下了,就連新年快樂四個字他都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聽見。他對於解雨臣的突然造訪並不是特別驚訝,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早有對方會來找他的預感,雖然並不是真的熟到這種程度,但就是種預感,毫無理由。只是本來以為會來的再早些,沒想到卻是在他要回老家的前一天。
「小花,我跟你提過明天回老家的吧,你這是要跟小爺我回去的意思是不?」吳邪看著進門後就到處轉悠的人這麼問道。
解雨臣這會兒正好走到剛停止運轉的烘衣機前,隨手拉過一旁的塑膠籃子便將滾筒中還留有熱度的衣服都給拉出來,「小爺我的老家也在那啊,話說吳邪,你這毛衣烘不得啊。」
吳邪看見對方朝自己展開一件兒童尺寸的淺灰羊毛衫忍不住罵了聲靠。
「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兒子,都長這麼大了啊。」解雨臣望著毛衣故作感嘆地道,「你也順道跟你老娘解釋一下如何?」
聽了這話吳邪忍不住走過去扯下那件惹事的衣服,一面摺一面回嘴,「你這要跟我回老家的人道是自個兒去向我老娘解釋啊。」
解雨臣聽了就笑了,也不曉得自己實際上究竟是怎樣的情緒。事實上他本來並沒有打算要來找吳邪,雖說能自由到這裡找人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可他從未這麼做過,一方面是沒有時間這麼做,他養病養了一年多,雖然期間的事物都有處理,吳邪也幫了不少忙,但是實際需要露臉的項目還是挺多,何況他忙著這些的同時吳邪人在西藏,來了也找不到人。另一方面那就更簡單了,沒有理由,沒有臉皮。
這次來看上去是一時興起,其實只是湊巧找著了理由,年節氣氛又讓人的情緒幾近滿溢,所以才抱著大把花就闖了進來。他沒有忘記吳邪告訴過他的行程,原先也只是想藉著一時鼓起的勇氣來看看人就走的,卻沒想到當吳邪開口說出那句話時他竟然無法立即反駁,也就錯過了拒絕的時機。
晚間當吳邪在廚房裡忙活時解雨臣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髮走進客廳,什麼都還沒講吳邪就開口了,「吹風機在靠牆矮櫃下面數上來第二格裡。」
他按指示找出東西,接上電源吹乾頭髮的同時就這樣看著對方忙著料理的身影,覺得這樣的情景不可思議,卻容易讓人感到熟悉。
當吳邪端著最後幾盤處理好的食材上桌時桌上的火鍋正咕嚕作響,碗筷什麼的不用自己動手早擺放整齊,解雨臣在沙發上坐定位置已經不曉得有多久了,活脫脫就像個專業蹭飯的,讓他徹底無語,只得當作是眼前的花兒爺平常工作壓力太大,才會一到他這個算得上是熟人的面前就這麼放肆。
「好了,吃吧。」他一面無奈地擺擺手一面在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我剛打電話回去說你會跟我一起了,明天你可別嚇到。」
「嚇什麼?」解雨臣專注播蝦殼,連頭都沒抬。
「我媽知道你要來貌似很高興啊。」吳邪也懶得和他計較這些瑣事否則會把自己煩死,自顧自地說完後就喝了一大口湯。
「喔──」發出了不明所以的回答,解雨臣又舀了一湯匙的料進碗裡,看著幾乎掩蓋住白飯的花椰菜,忍不又說了句,「品味挺特別的啊,吳老闆。」
「你他娘的再嫌就別吃。」
解雨臣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兩個小小的孩子,手拉著手跨過了石鋪地面突起的半塊磚頭,走過拱型的牽牛花棚。像跨過火爐,像走進鑲有花窗玻璃的空間。
接著他就醒了,這時天才剛亮,濛濛透出一點光。夢的內容他記得清楚但也不願多想,再無睡意,隨手搭了件外套在肩上,出了客房他才發現吳邪早就醒了,正坐在沙發上看早報,桌上有一份還熱著的早餐和一杯已經歪斜插著根吸管的豆漿。
注意到他的出現,吳邪放下報紙,「醒這麼早?小花你要不再回去睡下我待會兒喊你起來?兩天跑這麼多地方很耗體力的。」
解雨臣搖頭說自己睡不著了,盥洗完就在吳邪身旁坐下,拿起自己那份燒餅夾蛋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覺得有些難得,吳邪又看了下對方像是放空的表情,接著才將是現拉回手中的報紙,「你應該不吃太甜的是吧?幫你叫了無糖的豆漿。」
「嗯。」
解雨臣的反應沒什麼起伏,似乎真的什麼也沒在想,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是純粹放空,就是享受這種靜謐而放鬆的氛圍,溫暖的日子他不常過,所以每每碰上總要眩目一番。
大約在吳邪收起報紙後不久他們就動身前往長沙,一路替換交通工具,總算在中午抵達吳家那已經有些年代的院落。吳邪一邊講電話的同時門就從裏頭打開了,中年婦女對他們露出笑容,解雨臣微微瞇起眼,笑著開口,「阿姨,新年快樂。」並將手中臨時買的禮盒遞給對方。
「唉呀,這該說是女大十八變還是男大十八變呢,好久沒看到已經長這麼大了啊。」吳邪的母親眼裡滿是慈愛,這點和解雨臣記憶中嚴格要求兒子教養的樣子有些不同,但也能說成是因為當年的小毛頭們現在都已經這麼大了的緣故吧。
他跟著前方那對母子的步伐重新走進這個無數次想起的地方,心情上不很能平靜。雖然有些地方的陳設不同了,但終究還是同一個地方,就連空氣的流動都彷彿停滯一般,他甚至覺得在下一個轉角處就能看見過去得他們,也許手拉著手要往其他地方去,也許在一邊的房間裡搗鼓些什麼。
不過舊地重遊還是有和以前大不相同之處,昔日總有各種人走動的宅邸現在也不過就無邪一家三口和他,以及兩三個打理大房子的長輩,相較之下明顯冷清的多。
吳邪的母親的確如他所說對於解雨臣的到來相當開心,依吳邪的說法是她已經看膩每年都是這一個兒子回來了,不過真正的理由從言談間大約能規出兩點,一是吳邪幾乎不曾帶人回家,二是他的父母都還記得過去幾次春節時老和他們兒子膩在一起的小小花,過了這麼多年又見到當年的孩子們湊在一起當然感到欣慰。
「昨兒個他打電話說會帶人回來時我們還以為要見媳婦了呢。」幾個人一起吃飯的同時吳一窮這麼說道,溫和的樣子道是與解雨臣的記憶如出一轍。
「這麼說來,小邪你還說過要娶人家的不是?」
聽到這句話吳邪狠狠嗆咳起來,他萬萬沒想到除了他們幾個小孩之外還有人記得這件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好偏頭看向坐在旁邊的解雨臣,卻見對方也正好望著自己,眉眼間滿是笑意,就看他怎麼說。
可吳邪還來不及開口,他母親又接著道,「啊,還是小邪你這次把人帶回來懷的就是這門心思?嗯……未嘗不是個負責任的孩子……」
「媽!」他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連忙出聲制止自家老母的胡思亂想,但是她那雙即使歷經歲月仍舊美麗的眼睛看了看解雨臣,又轉回來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最後忍不住搖搖頭,說了句呆頭鵝,後又抬起頭來看向吳一窮,補上一句跟你一個樣。
解雨臣很想照鏡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何以他的想法一下就被看穿,還是真如霍秀秀所言,女人總有一套自己的直覺。
解雨臣幾乎是空手而來,吳邪的母親是在要把兩個年輕人趕去洗澡時才猛然想起這件事,頓時苦惱起是否該立刻出去買衣服,解雨臣對此似乎不很介意,只笑著說了,「沒事,我穿小邪的就好。」兒就站在一旁的吳邪雖然老早想到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才領著對方往自己房間去。
吳邪的體型和解雨臣相比還是寬上不少,身高也有些差距,因此解雨臣洗完澡後穿的就是一整套寬鬆的衣服,房子大人少就容易冷,這樣簡樸的地方晚間也沒什麼活動,大家對於電視節目的興趣都不大,於是他早早就被趕進房裡。吳邪的母親深怕他穿的不夠暖,於是又拿來幾件厚外套,看樣是應該也是吳邪的衣服,只是尺寸就小上那麼點了,估計是歲數再小些時穿的。她讓解雨臣先在一邊站著,從櫃子裡取出幾條毛毯,把床鋪和床邊的縫隙都鋪上厚厚一層布料,這才把人給壓著坐下,自己也坐往床邊,顯然有話要說。
「這麼多年來你辛苦了。」解雨臣的手被另一雙更加溫暖而飽經風霜的手包覆,他看著吳邪的母親,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麼想哭,因為她又說了一句話,「你永遠能把這裡當成自己家。」
眼前的婦人到底還是個精明的人,老九門的事她會知道解雨臣並不訝異,而她所說的這兩句話本身帶著很多不同層面的意涵,能以解家的立場去解釋,也能說是暗指他和吳邪過去的事,在解雨臣看來,兩者都有。
母性的力量很不可思議,解雨臣感受尤其深刻,他覺得對方對自己的好有些過頭,令他難以負荷。
「明天讓小邪帶你去買衣服吧,大過年的添些衣服總是好的。」吳邪的母親這麼說道,站起身的同時拍了拍那顆低垂的腦袋。
解雨臣猛地抬起頭來,朝她一笑,「姨,晚安。」
「晚安,小小花。」
隔天一早解雨臣起床後吃了早飯就幫著長輩們整理環境,沒有人因為他是客人就阻止她,彷彿一切理所當然。倒是吳邪起得很晚,給念了一頓,他見沒早餐可吃的大少爺一邊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面鬱悶地朝自己走來,刻意提起寬鬆的衣襬對著他轉了一圈,「吳大少,我這身衣服待會兒和你上街夠秀恩愛了吧,要不我在畫個妝讓你風光一下?」
吳邪聽了這話差點沒吐血,「得了吧你,這種話別自己說行不?小爺我就沒你瘦,但就你這身板也實在太單薄了。」
「我這叫苗條,男人都愛看身材好的女人。」
「你就不是男人是吧,還是真當自己是女人?」受不了對方老愛跟自己扯皮,吳邪塞了條圍巾給他,催促著趕緊出門。
解雨臣走在他右後方一步之距的地方,他笑得有些苦澀,心說自己裡外不是人。
結果買衣服花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稍晚兩人回到吳家後吳邪立刻遭到白眼,原因無他,只因為解雨臣幾乎可說是頂著一副女性裝扮回來的,家裡幾位大人以為他是愛面子愛到拖朋友下水,覺得應該趁這幾天好好進行再教育。吳邪冤得緊,想罵解雨臣又不能罵,一口氣憋得難受,只好瞪向事主。
「姨,你別罵小邪,是我想讓他在外頭的舊識面前有點面子才這樣穿的。」解雨臣看上去有些抱歉地開口,但嘴邊仍舊透著笑意。
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解雨臣所言屬實,吳邪在外頭的確難免讓熟人調侃,於是對於年輕人自己的事也就不再過問。
吳家現在雖然住的人少,但年節間會登門拜訪的人依舊不少,只不過成分已不似當年的龍蛇雜處,現下多半是吳一窮在學術界的朋友。解雨臣在吳邪的雙親面前還是很禮貌的,事實上他也只有在吳邪面前才會像個專業蹭飯兼扯皮的,在吳家兩位長輩幾乎是完全的接納下,偶爾他也會為來訪的客人倒茶或者聊上幾句,也不愧他在商場打滾多年,應對進退得體深受賞識。不曉得是吳一窮的個性使然還是學者們都比較含蓄,沒有人問起他之所以在這裡的理由,不過從眼神裡他還是能感覺到,他們更樂意見到在這座院落裡走動、為他們上茶的是個女孩。
吳家非常溫暖,暖的幾乎要讓他燙傷,解雨臣很感謝他們的好意,尤其是吳邪的母親,關心的話語以及不點破的細心。但就如同那些來訪者的意念,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久留。
長沙對於如今盤據北京的他而言可謂之事故夢一般的地方,他曾和吳邪說過他的老家也在這裡,這句話真假參半,畢竟解家往北京發展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本家的房子的的確確還在長沙,只是早已人去樓空。解雨臣其實很無奈,但是與其任人糟蹋這個地方,他寧可看它衰頹成斷垣殘壁。而另一個讓他稱之為老家的地方無非是山腳下的花鼓戲班,景況沒有好上哪去,戲班解散的年份就是他也記不清了,那片土地如今甚至已挪作他用,但他還是管這處叫老家,因為沒有這個地方就沒有現在的花兒爺。他為解家奉獻全部的人生,除了這些徒有表象的東西外再沒有任何擁有的東西,去除了他的身分便一無所有,這裡是他誕生的地方,教會了他唱戲,唱滿整整一場人生的戲,於是世有解語花。
解雨臣跟著吳邪一起回長沙並不單純只是當個食客,重回舊地本不在他的規劃內,只是這麼突然地回來,難免會想去走走,而且突兀地插入別人家溫馨的生活,總讓他覺得自己必須迴避,盡可能而不明顯的。
揀了一天他老早出門為的就是避開其他人,可不知怎麼搞的吳邪什麼時候不早起偏選這一天,見他要外出還順其自然地同行,明顯是悶壞了找事情打發時間,而解雨臣的散心也就成了帶導覽的觀光,這令他哭笑不得。
「小爺我這可是擔心你的安危。」吳邪見他一臉微妙的表情直覺就這麼開口。
解雨臣聳聳肩,道,「你倒以為自己跟個妹子出門啦?」
「不是以為,是你現在就是個妹子。」小老闆環起手臂上下看了看對方的穿著,一邊就皺起眉,「我不跟你來我老娘會掐死我。」
聽著這話他只喔了一聲,沒有對於吳邪直白的回答再說什麼。
說不上來實際心情究竟如何,這些地方他其實並不想讓吳邪看見,因為它們各自代表了毀滅與重建,他不再是對方記憶裡的粉色身影,他給不起一個美好的夢境。
吳邪這名字解雨臣第一次知道時始終覺得像是在開一個玩笑,但是他後來才漸漸曉得上頭載滿了整個家族最深切地冀望。直到現在他發現,他們很多人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繞著這樣的想法打轉,也不曉得是著了這個名字的道,還是真的被那樣的特質所吸引。誰都想守護這個人的單純,做不到的人就得自動退場。
解雨臣覺得自己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被趕下台。
吳家人很溫暖也待他極好,卻也正因如此他格外需要自己的空間,幾個難以成眠的夜晚他會到大宅深處的亭子裡去坐,那裏沒有燈,又幾無月光,可以說是一片漆黑。解雨臣事實上也並非想要看院子裡的景色,雖然會忍不住覺得中國人真不聰明,選舊曆過年根本看不見月亮,但其實他對此毫不在意,就只是望著天空,不求看見任何東西。
這個亭子是他和吳邪第一次碰面的地方,很多的話在這裡說過,很多事在這裡做過。他這一次回到長沙再走進這個空間時深深覺得時光似乎一直凝滯於此,就等他們回來將結局說完,無奈情緒都還在,人卻早已變了,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就他所知,這是第三年。張起靈離開的第三年。
三年前那場變故確實對很多事起了可大可小的影響,甚至霍秀秀接手霍家也是因此而來的,但其中改變最多的人還是吳邪,這點從對方自西藏回來後的表現更能輕易看出。解雨臣當然知道幾乎大半的事皆因張起靈而起,他不用猜,吳邪就會告訴他,只是細節總含糊帶過,他也不願去多想。雖說霍家與解家交情匪淺,但霍老太在查樣式雷的事不代表自己也得攪和在裏頭,解雨臣本來還有袖手旁觀的選擇,但吳邪一開口他就沒轍。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挺窩囊,嘴上說不管,到頭來還是幫對方把局都想好,自己也不曉得這麼死心塌地究竟為的是什麼,明明吳邪是在追著張起靈跑。
解雨臣輕嘆一口氣,水氣在空氣中化成一團白霧,後頭的景看起來也跟著不真切起來。想想他覺得無論如何其實都無所謂了,這些年他好幾次想放棄但都無果,既然如此那也就只能接受,反正戲總是得唱給人聽的。
既然吳邪還想繼續數日子過,那他就陪他數,也許能在旁邊沖上一壺他們都熟悉的碧螺春,讓自己的存在不顯得那麼突兀。
■
「小花?」吳邪從瞌睡的昏沉中找回一點精神,他看了看解雨臣,下意識就朝門外再望一眼。
「沒有,還沒下雨,我只是剛好到這附近就來看看你。」解雨臣知道對方這麼反應的理由於是主動解釋,他一向在下雨的日子來,也因此被戲稱雨男。之所以會挑雨天主要還是因為外頭走動的人少,也比較安靜。
「喔……」
吳邪領著對方往內室走去,解雨臣在習慣的位置坐下後要不了多久一整套茶具就出現在桌上,碧螺春的香氣很快撲鼻而來。
「小花。」吳邪一邊將茶杯斟滿茶水一面開口。
「嗯?」
「過年我會上北京,到時再去看你。」
聞言,解雨臣幾不可聞地挑了下眉,「真是稀奇,那得備齊滿漢全席恭候才行了。」
「那倒免了。」到這時吳邪總算真正清醒過來,對於對方一如既往的扯皮他露出笑容。
解雨臣瞇起眼,敏銳地聽見屋外下起雨的聲音。
【第參年】
解雨臣在街道上行走著,天氣很乾燥,石磚地面弄得他腳底生疼,可他的步伐未曾減緩。最後,他在一家有著玻璃門的小舖子前停了下來,透過門朝裡頭望去,能夠清楚看見櫃台後的人正支著頭打瞌睡。他就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呼吸間產生的熱氣困在遮去面部大半的圍巾裡,全凝結成水滴,令他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半張臉爬滿淚。
推開門時風鈴清脆的響聲驚動了淺眠的人,解雨臣隨手將營業中的掛牌翻面,接著走到櫃檯前以指節輕敲桌面,「吳邪,起來。」
對方這才以近乎慢動作的方式抬頭看向他,睡眼惺忪。
早在踏進店鋪時室內的暖氣就已經使他的手指發麻,所以方才所有的動作都只帶來細微的刺麻感,一切顯得相當沒有實感,包括眼前所見的畫面。
真好。解雨臣這麼想,並隨手收拾起桌面的書本。
且不論是噩夢或是美夢,如果真是夢的話他希望再也不要醒來,因為倘若讓他選擇,他絕不想從頭再來。
一年裡總有幾次這樣的碰面,絕大多數是在冬天,解雨臣會突然出現在杭州某間小古董鋪子裡,充當食客幾天,然後又拍拍屁股回他的北京去。這種行為在吳邪的默許下持續,但也不過是這幾年裡才開始有的事,畢竟他們開始熟稔起來的時間並不長。解雨臣對於吳邪的認識起始於很多年以前,從兩隻手比得出來到現在以十為單位,只是大多數的時間這些認知是單方面的,他打聽對方的消息,但是那人卻未將他放在心上。他從未奢望再次見面的時候吳邪能夠認出他來,甚至應該說,如果他不特地設計的話,就連有沒有再見上一面的機會都不知道,但是在新月飯店的時候吳邪卻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臟漏跳一拍。有人說過在戰場上一愣神就是殺頭的一刀,這句話很受用,可惜他不受教,停頓的瞬間就知道平靜的日子不復存在。
之後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如同解雨臣所預料的,很多事情和吳邪扯上關係後就變得麻煩了起來,按他的商人性格來講其實有些大可不去理會,但「吳邪」這兩個字就寫在上頭,要他不簽字買單都不行。這麼多年下來他早已接受自己對於吳邪那些超出友誼的感情,明明真正接觸的時間不多,可是就像月暈效應,愈想愈覺得對方好,然後就愈來愈喜歡。
沒錯,就是喜歡。沒有人知道,他堂堂解家當家,唯一的死穴就是吳家的小三爺。
對於與吳邪相處,解雨臣始終是戰戰兢兢的,也許從旁人眼中看來他們的確有逐漸變熟的感覺,但那是心情上的問題,與此無關。他還記得第一次擅自從北京跑到杭州找人的情景,那時他看上去淡定,實際上心裡慌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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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對於解雨臣而言基本上只是時序更迭的一個紀錄點而已,但是對於有家的人來說,無非是一年裡難得全家團聚的日子,這樣的人在他的生命裡不知算不算得上多,畢竟他們這行多的是一身輕的亡命之徒,也所以他才不特別覺得自己突兀。不過偶爾他還是會想起過去曾經一大群人圍著大圓桌吃飯的情景,要說對於家人懷念他倒不敢肯定,因為就連他們的長相他都幾乎要記不清了,何況那樣的場合裡並不只有解家的人。
解雨臣很早就進入這一行,很多事情已經麻木,而日子對他而言不具有特別意義,但是只要是有點腦袋的業主都懂,大過年的還是得讓夥計們放放假,於是他從善如流,當放則放。
事實上,能夠稍微從這樣的生活中抽離,他還是覺得鬆了口氣的,只是無法分享節慶的氣氛多少有些可惜。滿街都是人,解雨臣走在路上,看見在小巷口站著一個小女孩,手上提了個草編的破籃子,裏頭裝滿單枝包裝的花,顯然是在賣花,但是人熙來攘往,卻沒有半個人注意到她。他沒有多想,逕直朝那個孩子走去。
「這怎麼賣?」
「一枝兩塊錢。」小女孩明顯愣了下,接著才高興地露出笑容。
解雨臣放柔臉上的表情,塞了一張百元鈔票到那雙凍得發抖的手裡,接著捧起整籃的花,拍了拍對方的頭後丟下一句不用找就離開了。
滿手的花不曉得為何讓他有了該往哪去的方向,即刻動身南下,他只希望花在他到達前不會凋謝。
儘管知道此時的吳邪應該正在收拾行李,解雨臣還是站到了他家門前,掀開手機撥通電話。
「買枝花吧,小三爺。」
「幫我開個門」這句話太矯情,也太露骨,他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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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一打開門就被塞了滿手的花,罪魁禍首靈巧地側身進到屋裡,招呼倒省下了,就連新年快樂四個字他都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聽見。他對於解雨臣的突然造訪並不是特別驚訝,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早有對方會來找他的預感,雖然並不是真的熟到這種程度,但就是種預感,毫無理由。只是本來以為會來的再早些,沒想到卻是在他要回老家的前一天。
「小花,我跟你提過明天回老家的吧,你這是要跟小爺我回去的意思是不?」吳邪看著進門後就到處轉悠的人這麼問道。
解雨臣這會兒正好走到剛停止運轉的烘衣機前,隨手拉過一旁的塑膠籃子便將滾筒中還留有熱度的衣服都給拉出來,「小爺我的老家也在那啊,話說吳邪,你這毛衣烘不得啊。」
吳邪看見對方朝自己展開一件兒童尺寸的淺灰羊毛衫忍不住罵了聲靠。
「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兒子,都長這麼大了啊。」解雨臣望著毛衣故作感嘆地道,「你也順道跟你老娘解釋一下如何?」
聽了這話吳邪忍不住走過去扯下那件惹事的衣服,一面摺一面回嘴,「你這要跟我回老家的人道是自個兒去向我老娘解釋啊。」
解雨臣聽了就笑了,也不曉得自己實際上究竟是怎樣的情緒。事實上他本來並沒有打算要來找吳邪,雖說能自由到這裡找人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可他從未這麼做過,一方面是沒有時間這麼做,他養病養了一年多,雖然期間的事物都有處理,吳邪也幫了不少忙,但是實際需要露臉的項目還是挺多,何況他忙著這些的同時吳邪人在西藏,來了也找不到人。另一方面那就更簡單了,沒有理由,沒有臉皮。
這次來看上去是一時興起,其實只是湊巧找著了理由,年節氣氛又讓人的情緒幾近滿溢,所以才抱著大把花就闖了進來。他沒有忘記吳邪告訴過他的行程,原先也只是想藉著一時鼓起的勇氣來看看人就走的,卻沒想到當吳邪開口說出那句話時他竟然無法立即反駁,也就錯過了拒絕的時機。
晚間當吳邪在廚房裡忙活時解雨臣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髮走進客廳,什麼都還沒講吳邪就開口了,「吹風機在靠牆矮櫃下面數上來第二格裡。」
他按指示找出東西,接上電源吹乾頭髮的同時就這樣看著對方忙著料理的身影,覺得這樣的情景不可思議,卻容易讓人感到熟悉。
當吳邪端著最後幾盤處理好的食材上桌時桌上的火鍋正咕嚕作響,碗筷什麼的不用自己動手早擺放整齊,解雨臣在沙發上坐定位置已經不曉得有多久了,活脫脫就像個專業蹭飯的,讓他徹底無語,只得當作是眼前的花兒爺平常工作壓力太大,才會一到他這個算得上是熟人的面前就這麼放肆。
「好了,吃吧。」他一面無奈地擺擺手一面在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我剛打電話回去說你會跟我一起了,明天你可別嚇到。」
「嚇什麼?」解雨臣專注播蝦殼,連頭都沒抬。
「我媽知道你要來貌似很高興啊。」吳邪也懶得和他計較這些瑣事否則會把自己煩死,自顧自地說完後就喝了一大口湯。
「喔──」發出了不明所以的回答,解雨臣又舀了一湯匙的料進碗裡,看著幾乎掩蓋住白飯的花椰菜,忍不又說了句,「品味挺特別的啊,吳老闆。」
「你他娘的再嫌就別吃。」
解雨臣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兩個小小的孩子,手拉著手跨過了石鋪地面突起的半塊磚頭,走過拱型的牽牛花棚。像跨過火爐,像走進鑲有花窗玻璃的空間。
接著他就醒了,這時天才剛亮,濛濛透出一點光。夢的內容他記得清楚但也不願多想,再無睡意,隨手搭了件外套在肩上,出了客房他才發現吳邪早就醒了,正坐在沙發上看早報,桌上有一份還熱著的早餐和一杯已經歪斜插著根吸管的豆漿。
注意到他的出現,吳邪放下報紙,「醒這麼早?小花你要不再回去睡下我待會兒喊你起來?兩天跑這麼多地方很耗體力的。」
解雨臣搖頭說自己睡不著了,盥洗完就在吳邪身旁坐下,拿起自己那份燒餅夾蛋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覺得有些難得,吳邪又看了下對方像是放空的表情,接著才將是現拉回手中的報紙,「你應該不吃太甜的是吧?幫你叫了無糖的豆漿。」
「嗯。」
解雨臣的反應沒什麼起伏,似乎真的什麼也沒在想,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是純粹放空,就是享受這種靜謐而放鬆的氛圍,溫暖的日子他不常過,所以每每碰上總要眩目一番。
大約在吳邪收起報紙後不久他們就動身前往長沙,一路替換交通工具,總算在中午抵達吳家那已經有些年代的院落。吳邪一邊講電話的同時門就從裏頭打開了,中年婦女對他們露出笑容,解雨臣微微瞇起眼,笑著開口,「阿姨,新年快樂。」並將手中臨時買的禮盒遞給對方。
「唉呀,這該說是女大十八變還是男大十八變呢,好久沒看到已經長這麼大了啊。」吳邪的母親眼裡滿是慈愛,這點和解雨臣記憶中嚴格要求兒子教養的樣子有些不同,但也能說成是因為當年的小毛頭們現在都已經這麼大了的緣故吧。
他跟著前方那對母子的步伐重新走進這個無數次想起的地方,心情上不很能平靜。雖然有些地方的陳設不同了,但終究還是同一個地方,就連空氣的流動都彷彿停滯一般,他甚至覺得在下一個轉角處就能看見過去得他們,也許手拉著手要往其他地方去,也許在一邊的房間裡搗鼓些什麼。
不過舊地重遊還是有和以前大不相同之處,昔日總有各種人走動的宅邸現在也不過就無邪一家三口和他,以及兩三個打理大房子的長輩,相較之下明顯冷清的多。
吳邪的母親的確如他所說對於解雨臣的到來相當開心,依吳邪的說法是她已經看膩每年都是這一個兒子回來了,不過真正的理由從言談間大約能規出兩點,一是吳邪幾乎不曾帶人回家,二是他的父母都還記得過去幾次春節時老和他們兒子膩在一起的小小花,過了這麼多年又見到當年的孩子們湊在一起當然感到欣慰。
「昨兒個他打電話說會帶人回來時我們還以為要見媳婦了呢。」幾個人一起吃飯的同時吳一窮這麼說道,溫和的樣子道是與解雨臣的記憶如出一轍。
「這麼說來,小邪你還說過要娶人家的不是?」
聽到這句話吳邪狠狠嗆咳起來,他萬萬沒想到除了他們幾個小孩之外還有人記得這件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好偏頭看向坐在旁邊的解雨臣,卻見對方也正好望著自己,眉眼間滿是笑意,就看他怎麼說。
可吳邪還來不及開口,他母親又接著道,「啊,還是小邪你這次把人帶回來懷的就是這門心思?嗯……未嘗不是個負責任的孩子……」
「媽!」他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連忙出聲制止自家老母的胡思亂想,但是她那雙即使歷經歲月仍舊美麗的眼睛看了看解雨臣,又轉回來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最後忍不住搖搖頭,說了句呆頭鵝,後又抬起頭來看向吳一窮,補上一句跟你一個樣。
解雨臣很想照鏡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何以他的想法一下就被看穿,還是真如霍秀秀所言,女人總有一套自己的直覺。
解雨臣幾乎是空手而來,吳邪的母親是在要把兩個年輕人趕去洗澡時才猛然想起這件事,頓時苦惱起是否該立刻出去買衣服,解雨臣對此似乎不很介意,只笑著說了,「沒事,我穿小邪的就好。」兒就站在一旁的吳邪雖然老早想到這一點,但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才領著對方往自己房間去。
吳邪的體型和解雨臣相比還是寬上不少,身高也有些差距,因此解雨臣洗完澡後穿的就是一整套寬鬆的衣服,房子大人少就容易冷,這樣簡樸的地方晚間也沒什麼活動,大家對於電視節目的興趣都不大,於是他早早就被趕進房裡。吳邪的母親深怕他穿的不夠暖,於是又拿來幾件厚外套,看樣是應該也是吳邪的衣服,只是尺寸就小上那麼點了,估計是歲數再小些時穿的。她讓解雨臣先在一邊站著,從櫃子裡取出幾條毛毯,把床鋪和床邊的縫隙都鋪上厚厚一層布料,這才把人給壓著坐下,自己也坐往床邊,顯然有話要說。
「這麼多年來你辛苦了。」解雨臣的手被另一雙更加溫暖而飽經風霜的手包覆,他看著吳邪的母親,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麼想哭,因為她又說了一句話,「你永遠能把這裡當成自己家。」
眼前的婦人到底還是個精明的人,老九門的事她會知道解雨臣並不訝異,而她所說的這兩句話本身帶著很多不同層面的意涵,能以解家的立場去解釋,也能說是暗指他和吳邪過去的事,在解雨臣看來,兩者都有。
母性的力量很不可思議,解雨臣感受尤其深刻,他覺得對方對自己的好有些過頭,令他難以負荷。
「明天讓小邪帶你去買衣服吧,大過年的添些衣服總是好的。」吳邪的母親這麼說道,站起身的同時拍了拍那顆低垂的腦袋。
解雨臣猛地抬起頭來,朝她一笑,「姨,晚安。」
「晚安,小小花。」
隔天一早解雨臣起床後吃了早飯就幫著長輩們整理環境,沒有人因為他是客人就阻止她,彷彿一切理所當然。倒是吳邪起得很晚,給念了一頓,他見沒早餐可吃的大少爺一邊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面鬱悶地朝自己走來,刻意提起寬鬆的衣襬對著他轉了一圈,「吳大少,我這身衣服待會兒和你上街夠秀恩愛了吧,要不我在畫個妝讓你風光一下?」
吳邪聽了這話差點沒吐血,「得了吧你,這種話別自己說行不?小爺我就沒你瘦,但就你這身板也實在太單薄了。」
「我這叫苗條,男人都愛看身材好的女人。」
「你就不是男人是吧,還是真當自己是女人?」受不了對方老愛跟自己扯皮,吳邪塞了條圍巾給他,催促著趕緊出門。
解雨臣走在他右後方一步之距的地方,他笑得有些苦澀,心說自己裡外不是人。
結果買衣服花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稍晚兩人回到吳家後吳邪立刻遭到白眼,原因無他,只因為解雨臣幾乎可說是頂著一副女性裝扮回來的,家裡幾位大人以為他是愛面子愛到拖朋友下水,覺得應該趁這幾天好好進行再教育。吳邪冤得緊,想罵解雨臣又不能罵,一口氣憋得難受,只好瞪向事主。
「姨,你別罵小邪,是我想讓他在外頭的舊識面前有點面子才這樣穿的。」解雨臣看上去有些抱歉地開口,但嘴邊仍舊透著笑意。
明眼人看了都知道解雨臣所言屬實,吳邪在外頭的確難免讓熟人調侃,於是對於年輕人自己的事也就不再過問。
吳家現在雖然住的人少,但年節間會登門拜訪的人依舊不少,只不過成分已不似當年的龍蛇雜處,現下多半是吳一窮在學術界的朋友。解雨臣在吳邪的雙親面前還是很禮貌的,事實上他也只有在吳邪面前才會像個專業蹭飯兼扯皮的,在吳家兩位長輩幾乎是完全的接納下,偶爾他也會為來訪的客人倒茶或者聊上幾句,也不愧他在商場打滾多年,應對進退得體深受賞識。不曉得是吳一窮的個性使然還是學者們都比較含蓄,沒有人問起他之所以在這裡的理由,不過從眼神裡他還是能感覺到,他們更樂意見到在這座院落裡走動、為他們上茶的是個女孩。
吳家非常溫暖,暖的幾乎要讓他燙傷,解雨臣很感謝他們的好意,尤其是吳邪的母親,關心的話語以及不點破的細心。但就如同那些來訪者的意念,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久留。
長沙對於如今盤據北京的他而言可謂之事故夢一般的地方,他曾和吳邪說過他的老家也在這裡,這句話真假參半,畢竟解家往北京發展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本家的房子的的確確還在長沙,只是早已人去樓空。解雨臣其實很無奈,但是與其任人糟蹋這個地方,他寧可看它衰頹成斷垣殘壁。而另一個讓他稱之為老家的地方無非是山腳下的花鼓戲班,景況沒有好上哪去,戲班解散的年份就是他也記不清了,那片土地如今甚至已挪作他用,但他還是管這處叫老家,因為沒有這個地方就沒有現在的花兒爺。他為解家奉獻全部的人生,除了這些徒有表象的東西外再沒有任何擁有的東西,去除了他的身分便一無所有,這裡是他誕生的地方,教會了他唱戲,唱滿整整一場人生的戲,於是世有解語花。
解雨臣跟著吳邪一起回長沙並不單純只是當個食客,重回舊地本不在他的規劃內,只是這麼突然地回來,難免會想去走走,而且突兀地插入別人家溫馨的生活,總讓他覺得自己必須迴避,盡可能而不明顯的。
揀了一天他老早出門為的就是避開其他人,可不知怎麼搞的吳邪什麼時候不早起偏選這一天,見他要外出還順其自然地同行,明顯是悶壞了找事情打發時間,而解雨臣的散心也就成了帶導覽的觀光,這令他哭笑不得。
「小爺我這可是擔心你的安危。」吳邪見他一臉微妙的表情直覺就這麼開口。
解雨臣聳聳肩,道,「你倒以為自己跟個妹子出門啦?」
「不是以為,是你現在就是個妹子。」小老闆環起手臂上下看了看對方的穿著,一邊就皺起眉,「我不跟你來我老娘會掐死我。」
聽著這話他只喔了一聲,沒有對於吳邪直白的回答再說什麼。
說不上來實際心情究竟如何,這些地方他其實並不想讓吳邪看見,因為它們各自代表了毀滅與重建,他不再是對方記憶裡的粉色身影,他給不起一個美好的夢境。
吳邪這名字解雨臣第一次知道時始終覺得像是在開一個玩笑,但是他後來才漸漸曉得上頭載滿了整個家族最深切地冀望。直到現在他發現,他們很多人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繞著這樣的想法打轉,也不曉得是著了這個名字的道,還是真的被那樣的特質所吸引。誰都想守護這個人的單純,做不到的人就得自動退場。
解雨臣覺得自己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被趕下台。
吳家人很溫暖也待他極好,卻也正因如此他格外需要自己的空間,幾個難以成眠的夜晚他會到大宅深處的亭子裡去坐,那裏沒有燈,又幾無月光,可以說是一片漆黑。解雨臣事實上也並非想要看院子裡的景色,雖然會忍不住覺得中國人真不聰明,選舊曆過年根本看不見月亮,但其實他對此毫不在意,就只是望著天空,不求看見任何東西。
這個亭子是他和吳邪第一次碰面的地方,很多的話在這裡說過,很多事在這裡做過。他這一次回到長沙再走進這個空間時深深覺得時光似乎一直凝滯於此,就等他們回來將結局說完,無奈情緒都還在,人卻早已變了,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就他所知,這是第三年。張起靈離開的第三年。
三年前那場變故確實對很多事起了可大可小的影響,甚至霍秀秀接手霍家也是因此而來的,但其中改變最多的人還是吳邪,這點從對方自西藏回來後的表現更能輕易看出。解雨臣當然知道幾乎大半的事皆因張起靈而起,他不用猜,吳邪就會告訴他,只是細節總含糊帶過,他也不願去多想。雖說霍家與解家交情匪淺,但霍老太在查樣式雷的事不代表自己也得攪和在裏頭,解雨臣本來還有袖手旁觀的選擇,但吳邪一開口他就沒轍。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挺窩囊,嘴上說不管,到頭來還是幫對方把局都想好,自己也不曉得這麼死心塌地究竟為的是什麼,明明吳邪是在追著張起靈跑。
解雨臣輕嘆一口氣,水氣在空氣中化成一團白霧,後頭的景看起來也跟著不真切起來。想想他覺得無論如何其實都無所謂了,這些年他好幾次想放棄但都無果,既然如此那也就只能接受,反正戲總是得唱給人聽的。
既然吳邪還想繼續數日子過,那他就陪他數,也許能在旁邊沖上一壺他們都熟悉的碧螺春,讓自己的存在不顯得那麼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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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吳邪從瞌睡的昏沉中找回一點精神,他看了看解雨臣,下意識就朝門外再望一眼。
「沒有,還沒下雨,我只是剛好到這附近就來看看你。」解雨臣知道對方這麼反應的理由於是主動解釋,他一向在下雨的日子來,也因此被戲稱雨男。之所以會挑雨天主要還是因為外頭走動的人少,也比較安靜。
「喔……」
吳邪領著對方往內室走去,解雨臣在習慣的位置坐下後要不了多久一整套茶具就出現在桌上,碧螺春的香氣很快撲鼻而來。
「小花。」吳邪一邊將茶杯斟滿茶水一面開口。
「嗯?」
「過年我會上北京,到時再去看你。」
聞言,解雨臣幾不可聞地挑了下眉,「真是稀奇,那得備齊滿漢全席恭候才行了。」
「那倒免了。」到這時吳邪總算真正清醒過來,對於對方一如既往的扯皮他露出笑容。
解雨臣瞇起眼,敏銳地聽見屋外下起雨的聲音。